双桐空井络纬啼

我怎么又嗑出工伤了

【crossover】【“地洞”】【极乐迪】【无皇刃谭】【.etc】条条大路通罗马(2)

       *(2)来啦,然而为什么一场谷神节角斗我要拖到第三章了啊啊啊啊我想写傻大个子一号拖傻大个子二号出去玩还有傻大个子二号被小姑娘们拖出去玩【什么

  *每一个tag都打得胆战心惊,因为从拉丁化人名到人物塑造(?)全都妈都不认识,我对不起大家,还有一些依然不敢打的tag

  *《古罗马二十四小时》拯救绝望的文盲,再次鸣谢本文一作兼罗马法顾问@巴康特 

  *这一章写太久了我自己不记得还有什么需要文前警告的了总之参见(1)的文前警告要打我的话打轻一点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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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向不很凑巧的暮春暖风送来沥青燃烧的焦臭味,混合着炙烤人体油脂的古怪肉香,再外加裹挟了一点沙尘,呛得实习贞女文提娅·白兰琪雅捂嘴咳了好一阵子。

大竞技场看台为维斯塔贞女预留的座位永远是第一排最好的,除非皇帝陛下亲自莅临,那时整个第一排都是陛下的,贞女专座便只能屈就第二。今年陛下慷慨地赞助了谷神节角斗,同时体贴地宣布为免皇家仪仗搅扰属于民众的轻松娱乐,他本人不会出席观战。于是文提娅保住了她最好的座位——原本依然不该是她的,她恰好轮到今天白天负责看守维斯塔圣火,全靠哄着负责夜班的后辈姐妹茶古米娅同她作了调换,这才得空过来。夜班比白班熬人得多,也更易出错受罚,茶古米娅初春时刚满十一,正是渴睡的时候,又谢天谢地是个不太爱凑热闹的安静姑娘,因此很容易便答应了换班。至于她自己,确实有一些隐秘私心愿意用夜班的风险做代价。

第一排最好的位置看一切表演都最清楚不过,然而暖场火刑时受刑者的惨叫也最刺耳,像今天这样风向不懂事的情况还是怪味烟尘最呛人的。贞女讲究服饰朴素,因此她手里也没有可以好歹遮一遮面的扇子,只好抽出未漂染只捏了边的亚麻手帕轻轻擤一擤,又拍两下前额发上或许沾到的灰。

若是哈德良陛下亲自出席,多半就得换成他老人家挨这一遭满头灰,一视同仁的风神可不管对面是罗马皇帝还是维斯塔贞女。她为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忍不住轻笑出来,引得邻座的二姐从扇子后头奇怪地朝她看一眼:“还以为你多不忍心呢,到底也看出乐子来了?”

她赶忙捂着嘴摇摇头。

维斯塔贞女的生活中大部分时间被各种繁琐的仪式占据,处在第一个十年的实习贞女更需要花费剩下时间中的相当一部分埋首学习经文、仪轨和法律,真正的空闲不多,更难得一见家人。因此每一次有机会出来观看角斗或是参加宴会,文提娅都尽量顺便见见姐姐们——时而还有外公,不过外公真找她一般不在这些时候——自从大姐出了嫁家事繁杂,也只有二姐见得较多。

二姐大概看她呛得可怜,把扇子偏过来替她扇扇风,眼睛却转觑着一侧另一个扇区的阶梯:“提图斯·傻大个子·哈迪厄斯怎么自己一个人就下来了?他老婆不要他了还是他表姐又埋汰他了,卢克蕾琪亚那身子骨居然能撑着一路爬到顶也是不容易。”

“别乱说叫人听见了……”扇底凉风确实让文提娅感觉好些,赶紧压低声音提醒着拿胳膊肘戳戳对方。忍不住也转头向侧上方望,同是在元老院有一席之地的人家从来不熟悉也熟悉。可惜被阶梯状看台下半挤挤挨挨尚未完全入座的人群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顶,还有第二排的贵族见她回头忙不迭跟她致意,她嫌麻烦只好匆匆回了礼再转回去。

“听见了又如何,城市卫队不见得为这抓我走。说起来你肯定没印象,我小时候老觉得提图斯对他表姐有过那么点想法,看不出来……真想知道这么个愣头青怎么弄到的异族通婚许可敕令。”二姐笑一声扭身躲过她的胳膊肘,浑不在意地越扯越远,“唉,卢克蕾琪亚现在也算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希望我们的好大姐夫也能学会在合适的时候及时去世——”

“塞丽克希娅!”文提娅只觉得自己快吓飞了,下意识叫了二姐基本只在家内用的附加名——她自己是“小风”,二姐是“小柳”——阻止她接着说下去。二姐向来是什么都敢说的性子,但这话依然似乎有些太超过。

二姐仍只是冲她笑笑:“老不死的前阵子提起来要轮到我议亲了。”

文提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那是种似乎天经地义但很早就与她无关的人生轨迹,她有些难过于以后跟二姐见面机会大约也要变少,但如果说出来一定会先被二姐嘲笑,哪怕对方那种她所不理解的抗拒里或许可能有一小部分也因为舍不得她。

好在不久有专门供职于竞技场的奴隶进入临时的火刑场扑灭了焦尸身上的余火,处理掉残骸为接下来的正式节目做准备,至少呛人的气味失去来源在仍持续的微风下渐渐淡了。如若可能,她倒是真愿意赦免今天穿火刑衫的全部四个倒霉蛋,不为别的,就为了免去焦糊味熏人。可惜这种事有自己的先例定规,也不光看她个人的意愿。就像整日神叨叨的老外公和其他人总试图号称她是风神遗弃的女儿之类的什么,可她从来感觉不出自己跟普通人有什么两样,毕竟连拒绝风尘扑面都做不到,还老是背不下法条。二姐有过一次背地里说老不死的装神弄鬼装得自己都信了。

沙场上最后铲不干净的细碎残灰被撒上洁白的新沙又铺开,很快又恢复平整洁净,只等新血浸润。两侧看台底下巨大的格栅门终于打开——有时这些门内会冲出愤怒的大象或狮子,因此大小合适很重要——虽然这一次只是普通地走出了一名鱼网角斗士和一名鱼盔角斗士。文提娅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轻轻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将注意力放在即将到来激动人心的角斗表演,而非恼人的现实。

“从来就没见鱼网角斗士赢过。”二姐在一旁懒懒地评论。看来她的注意力也同样成功转移了。

鱼盔角斗士身着高卢式护甲与顾名思义的鱼形铜盔,手持军团盾牌和半臂长的重型短剑。鱼网角斗士则是个轻装皮甲的纤细少年,露着一头半长不短的红发,一手挟长柄三齿叉,另一手挽一张完全展开后能把他自己整个人罩进去的大网。文提娅有些疑心后者的臂力是否足够将那张网顺利甩出去——当然凡事无绝对,每个人第一次见到她自己一手一个汲满水的大瓮稳稳放上车板也都不敢置信。

皇帝并未出席,因此角斗士们按例高声致意的对象变为维斯塔贞女,当然也省去了“皇帝万岁”:“将死者向您致敬!”

文提娅垂了垂眼,轻声回答:“或许不会。”

让她略微惊奇的是,红发的鱼网角斗士一开口无疑是个姑娘的嗓音。女角斗士不算太少见,可也没那么常见,虽然文提娅刚刚才怀疑过她的臂力,从她整个儿姿态看也不像是被判罚临时上阵的无证流莺之类。无论如何,文提娅抬一抬手示意可以开始。她不太喜欢这项控制活动进程的职责,更习惯在有陛下或第二阶段以上正式贞女出席的情况下单纯做个观众。

更让人惊奇的正在此时,红发姑娘一甩手将鱼网扔到一旁,任由它蛇蜕一般落地,转而以仿佛持枪的动作双手架起三齿叉。

“凯尔特女人。”二姐又在身边啧一声,听不出褒贬来。

文提娅则又一次忍不住回头仰望——她确定那姑娘致意时眼光滑向她后方更上层的看台,那一瞬间的神色让她不由好奇什么人能当得起这一瞥——引得后排人也学着回头张望,再后排也紧随其后,可谁也没搜寻到什么,待要再回转来询问贞女本人。文提娅赶紧尴尬地坐正了假装无事发生,将注意力重新收束于场上互相试探的角斗士。


“凯尔特女人。”卢克蕾琪亚啧一声,原本可能是未加臧否的单纯陈述,由她说出口就好像额外带上贬义的评判。至少这应当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社交话头,如果阿金没理解错。

阿金从小过惯了看不清身边一切人和物的日子,还是始终仿佛有种缺乏把握的不安——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相应地便倾向于怀疑其他感官无法抓住所有必要信息。哪怕闭着眼睛走过一千次的熟悉环境,第一千零一次也可能一脚踩空,何况她如今身处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回头路可走。当然,无论如何,这些终究是她自己的选择。毕竟如果眼里能看清的只有远处,大约谁都会想试着去更远处看看。

底下沙场中央的凯尔特女人看起来实在只是个带些清秀少年相的红发年轻姑娘,如果她不是正在熟练地将对手钉在地上。她的对手——卢克蕾琪亚之前向阿金解释了鱼盔角斗士正因其盔顶的鳍状顶饰而得名,语气似乎带有某种教学的惯性,而手底给自己斟了新一杯淡甜酒,那一类果子酿的酒阿金始终喝不惯又不得不时时摆出来——有镶金属的宽腰带以保护腹部,但磨利的叉齿滑过防具边沿,没入皮肉,从后腰穿出最后扎进柔软的沙地里。可能为了对抗血肉的吸力而扭转了一下才拔出,叉尖从豁开的腹腔挑出来一截肠子,鲜血随着迟来的半声惨叫一起自伤口和面甲缝隙喷涌而出,濡湿沙地。阿金无端想起还在故乡时远远地隔窗看人分解剥制猎获的鹿,或是过冬宰羊,围观者的快乐可能只有程度和规模的不同。

凯尔特姑娘小腿沾了些飞溅的血点,抬头望向看台。大约二万五千名好心肠的观众拇指向上,希望留地上的可怜人一命;剩下的七万人则激动地按下大拇指,期待今日第一场正式的流血战斗以完满收场,也有小一部分可能因为看出来肠穿肚烂的伤员基本很难活。白衣的软心肠贞女同样伸出大拇指向下按,或许不忍见将死者遭受更多痛苦。

然而滴着血粘连着内脏碎片的鱼叉悬停在伤者脖颈上方一时没能落下去,红发姑娘此刻盯着看台中层的某一个点,显出奇怪的动摇。阿金仿佛记得她在开打前望过同样的方向,出于好奇顺着她的目光找过去,恰好在能看清的距离边缘瞧见一团跟底下战斗可能无甚关系的混乱:一个穿浅褐色托加袍的男人软倒在座位上,周围人乱着试图施救,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

“罗马人有那么多金发的吗?”阿金下意识脱口而出。然后迟来的尴尬冒头,有时她怀疑自己跟提图斯在一起呆久了也被传染了一部分口无遮拦。

“总比应当有的多些。”身边金紫交织的身影略微动了动,应当是追随她的视线,话音一如既往恹恹的,“那是格奥尔基乌斯·裘利叶斯,不列颠尼亚几年前完工的那座长城有一小段是他做工程师负责的……怪了,他不是该在撒丁岛造灯塔吗——或者塞浦路斯,随便哪里吧,什么时候回的罗马?夯土夯得精神衰弱成这样了血都见不得,该不会不知道今天角斗是开刃的吧。”

恐怕是为了什么人来的,至此多半也就不了了之,阿金选择不多置喙,将话题转回场中的角斗士:“所以鱼网角斗士的鱼网只是用来标明身份的吗?”

底下三齿叉此时终于刺入濒死者的咽喉,风中微动的红发像另一种燃烧自我的火焰。从一开始就被弃置的鱼网乱糟糟地趴在离出入口不远的原地,像条赖皮蛇。

卢克蕾琪亚又啧一声,听响动可能无花果已经吃完了,阿金顺手把蜜饼盘子也推过去:“通常来说不是,但之前其他努力让网派上用场的基本都打输了,脑子不受形式桎梏算是好事。”内容听起来像是个夸赞,语气则完全不搭边,随之转而轻嗤,“杀死角斗士的一把鱼叉能折下三根沾血的尖刺,至少可以分别卖给三场婚礼赚三份钱——现在问可能不太相宜,但原谅我确实有些对下潘诺尼亚行省风俗的好奇:我那表弟当时在婚礼上也有用这一类杀死过角斗士的利器为你的头发分缝吗?”

金紫交织的上半身短暂地靠近,手里被塞进一颗长圆形干果,捏一捏好像是椰枣,咬一口确实是椰枣。对方没说问题以外的话,没来由的投食仿佛自顾自决定了对答案的交换,忽然便带上了孩子气。阿金按下一股笑意,第一次切实感受到这对远远一瞥看不太出长相相似的表姐弟之间存在的亲缘。

“说实话,我都不太记得仪式细节。”这确实是实话,一部分是看不清,她记忆里几乎只剩下些色彩缭乱闹哄哄的碎片,压得头晕脖子疼的沉重饰物,不断递到嘴边的酒杯,最后萦绕的气味和触觉,诸如此类,“流程似乎大部分是罗马式的,同时又请了萨满,我也不知道碰过我脑袋的都有什么东西。”

“那就无需在意,从实证角度来看无论是为求子还是为婚姻长久基本都无法真正施加有效影响。”这回句式仿佛有点劝慰的意思,内容则完全不是那回事,很快转回不加掩饰的求知欲,“另外,我在一些书上看到斯基泰女人必须至少杀过两个人才能出嫁……?”

阿金正色:“书上写的当然是真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只能嫁罗马人。”

身边传来失笑声,人影抖颤似乎真心诚意被逗乐,新一颗椰枣不由分说塞进手里。底下角斗场上尸体已拖走,正铺上新沙遮盖血迹。


女主人忽然笑了一声,雅洛斯瓦夫一激灵让铁笔尖在蜡板上豁开一道深达木板层的丑陋曲线。

若在平时,他可以借烛火或灶火烤热钝刀片将写坏的蜡面融化熨平,便能方便地改写补救——语言课大致安排在白天的第二至第五个小时,那时女主人通常还未起身,约兰忒小姐毫不客气地占用书房资源进行教学,一应灯火文具都齐全。等到女主人于第六个小时离开卧房完成例行觅食与巡视、披头散发的女主人变成梳高髻的女主人,第八个小时起书房便要腾出来给约兰忒小姐做学生的算术课和女主人的日常事务。直到入夜前的这段时间如果没有其他杂活指派给他,他有时就带着蜡板去厨房角落里硬记新学的词或变位,灶火既可借光,冬天还方便取暖,哪怕当场被达契亚厨娘小姐抓去帮忙择菜之类,还常能分到额外的东西吃。

但现在是在外面,既没有蜡烛也没有炉灶,只有过于密集的人。就连火焰的薪柴都是人。

“怎么了吗?”约兰忒小姐注意到他的动静,从自己的蜡板抬眼,用眼神和罗马人的语言一起询问他。

教学状态下她一般都尽量跟他说罗马人的拉丁语,不过平常课余会用他俩共同的母语找他聊天,虽然说出口的腔调总有点东拼西凑,像把塞拉西斯族和奥尔西族的方言打碎了捏起来再拿草绳缠几圈。——当初师生初见,约兰忒略带磕绊地向他做了自我介绍并表明了教学语言的来意,可能对方是个尚带一团孩气的小姑娘令他许久以来的紧张稍为松弛,他忍不住疑问她明明同样长了张萨尔马提亚人的脸,为什么说话像罗马人、名字也像罗马人。小姑娘回答他:“我就出生在罗马,我出生时已经是个「自由人」。”最后一个词她用了拉丁语,在他进一步追问下勉力用萨尔马提亚方言外加手势为他描述了一遍。于是他回应:“那我出生时也是个「自由人」。”

那成了他学会说的第一个拉丁语词,之后才是“约兰忒”——一种紫色的花,据约兰忒小姐本人说在此地是相当贵重的颜色,但其实也不真算是个罗马名字:“真正的罗马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家族和氏族,而我们这样的人正相反。”她使用了“我们”,好像她和他仍然属于同类。他想说他也该算有过氏族,如果逐水草而居被称作阿兰的部族可以类比,但好像都不重要了。

雅洛斯瓦夫摇摇头,将破损的蜡面翻给她看。

约兰忒小姐看看打断了拼写到一半单词、占去剩下空白处几乎四分之一的翻卷划痕,又看看他,半晌说:“没事的,还有空位……本来也说是实践教学,接下来多说少写也一样。”

他又脱口而出至今学得最顺溜的拉丁语:“都是我的过错,我很抱歉!”

“这回不下跪了?”

雅洛斯瓦夫打了第二个激灵,本能地朝声音来源回望,便看见女主人正脸对着他,先前不知从何而来的笑意似乎还未完全褪去。女主人端坐时完好的那只眼睛恰在离他和约兰忒小姐较远那一侧,于是便难以对他们侧目,必须转头才能看他们。正眼看他的女主人无端可怖,带笑的更甚,让他两只眼都不知该往哪搁,又像有什么沉重地压在胸口。哪怕最初在市场上毫无遮蔽地被挑选时也要好些,那时他反正什么都听不懂,她打量他和打量其他人一样只是纯粹评估一个物件的作用和价值。于是他当机立断依言下跪。

然而他维持同一个蹲姿太久,两手捧着蜡板和尖笔腾不出来支撑,试图纯靠脚底板发力改换姿势的结果是双腿麻木地倒向一侧,扑通一声坐一屁股。他按着像被雷劈过而不再是自身一部分的小腿肚子绝望地说出这种情况下唯一能说的话:“对不起我很抱歉——!”

诚挚道歉果然总能有些用处,女主人大约算是放过了他,啧一声起码移开了视线:“行了,你就这么坐着吧。”这回甚至没说要卖他去划奴隶船。

“卖你去划奴隶船”是一项宽泛模糊的惩罚威胁,宽泛之处并不在其结果——谁都听说过拴着铁链一辈子只在暗无天日的逼仄空间的桨手,像他这种人最坏的出路之一,既能保证一辈子足够短暂又多半以无法逃脱的凄惨溺毙终结——而在于其触发条件:记错星星的名字,语言学习进度不够快,蜡板上的字太丑,闲着没事不知道主动找活干,光知道干没意义的杂活,找不着人,在人面前晃悠,“眼光灼灼像做贼似的看什么”。至今当然并未真的兑现过,然而正借此将不安累积到无数个尚未发生的“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雅洛斯瓦夫遵令维持斜坐,把坐席空位当作矮桌放平蜡板,某种程度上这样确实更顺手。无论多么宽泛,哪怕不是每次都说出口,不听话恐怕是最可能去划奴隶船的。女主人不再关注这边,跟身侧女客说些“抱歉御下无方让您看笑话了”之类的话,好在不再是他需要用力听懂的内容。

“你头上在冒烟吔。”约兰忒小姐忽然悄声用萨尔马提亚部族方言说,“这才四月底,有这么热吗?”

雅洛斯瓦夫把头埋进臂弯里蹭掉一脑门子的汗。

约兰忒小姐好心肠地只当中间什么都没发生,指着蜡板上残缺的字迹接上之前未完的话头:“这个词既然写不完就算了,不算重要,你拼一遍再念一遍我就当你记住了。”

哪怕老师只是个小姑娘,他在课业上也一直是听话的学生,很快照做,但也忍不住多说一句:“「角斗士」——这个词我以前听到过,还在……市场上的时候。”

将他当时记得的发音和连蒙带猜拼凑起来,似乎是兜售他的贩子在强调他这样的卖去做「角斗士」可以挣不少。

“底下这些就是,每到节庆都会用战斗取悦观众。”约兰忒小姐抬手指向正中央的圆形场地——今天学的第一个生词「竞技场」和专有名词「大竞技场」,看了看他又莫名地添上一句安慰似的,“流血也不一定都会死嘛,也不是每次都一定会流血,除了像今天有皇帝陛下赞助算例外,还有冬天的农神节。”

“「农神节」?”

“向农神祈求来年丰收的节日。战死者的血会成为土地的养分,他们说没有冬日的死亡就没有春天的再生……所以,为求丰产,就这样。”小姑娘认真地做名词解释,说到最后摊了摊手。

她学生乖巧老实而若有所思地点头,又摇摇头:“萨尔马提亚人用白马内脏祭天祈求让牧草长得好。大地母亲什么都接受,但是……”

“可能因为,嗯,你们……不对,我们……总之,萨尔马提亚人,不种地?——确实不种地对吧?”约兰忒小姐不知在称呼上纠结个什么,最后干脆整个儿囫囵说了,或许因为真的不太熟悉。

“这座城里也没见着人种地。”雅洛斯瓦夫轻声咕哝一句。他其实在城里真正去过的地方不多,但室外的每个地方都几乎一样拥挤、污秽、恶臭,连长草的空隙都欠缺,开垦田地大概也不行——「大竞技场」则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拥挤,只是刚好他们呆在了相对空旷之处——让他想念喀尔巴阡山东侧的草原,“我们以前养马更多。”

约兰忒小姐也点点头:“是哦,我们……种地当然得在城外,听说西西里岛更多,还有埃及,农神得管老大一块地。”然后她像是才想起闲聊扯得太远,刻意清清嗓子可能为了向不远处的女主人表明自己有在进行拉丁语教学,“我们还是来复习一下拉丁语数字吧:数一数竞技场上现在有几个角斗士。”

“五。”雅洛斯瓦夫朝下瞥了一眼,回忆正确的词比观察本身更久,总有种被迫幼儿学语般的尴尬。底下新的战斗已经开始了好一阵,地上躺的另外五个是否该记入其中他不很拿得准,由于比起「十」先想起「五」所以决定还是选择不算。

“没来得及说,该从一开始一个个数出声才知道有哪个说不好的……哎等等,一会儿工夫没注意追击角斗士就只剩一个了?那还看什么哇——!”约兰忒小姐眯着眼睛朝下打望,忽然惊呼起来。雅洛斯瓦夫很晚才知道旁人大多不像他能看那么远,时而眯细双眼似乎是种补正,虽然效果依旧有限。

「追击」一词及其变体之前就学过了,虽然不见得自己说能分清,好歹听到能差不多认出来;「角斗士」今天新学,两者拼起来大约也猜得出是又一个专名。底下战斗的两拨人——现在是围攻一个人的一拨人——以显眼的装束区分,为了观众不需要太好的视力也能在最后一排辨认出双方。

“别担心,单独那一个能赢。”他不太明白小姑娘突然一惊一乍的原因,但感觉到似乎得说点什么。

“这不是「担心」,应该是……「惊讶」,对,惊讶外加可能有点失望吧,不小心错过好多。不过,”她狐疑的看他一眼,“你说真的?这你看得出来?”

他继续老实点头。

“要是真的,德拉卡一定后悔没来。”约兰忒小姐叹口气忽然提及达契亚厨娘小姐,“她能找到开地下赌局的人,现在这局面还押追击角斗士那边赢赔率肯定高……”

雅洛斯瓦夫没来得及询问「地下赌局」和「赔率」的意思,约兰忒小姐忽然向前倾身一抬手接住了什么,摊开手看是亮闪闪一个大银币。

“拿去找提图斯,他这负责维持秩序的人不能不知道该去哪找那些暗中扰乱秩序的老鼠。赢了送你买糖,输了就添到萨尔马提亚人身价上。”女主人保持正视前方地下令。

他囫囵地算是听懂了“身价”周围的内容。

约兰忒小姐愣了愣,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用气音小声嘟囔:“真是的说顺嘴了怎么那一句也说了拉丁语……”

「竞技场」中央四把剑正逐渐对剩下唯一一把剑形成合围。


“现在这情势,倒让人想起两百多年前那个斯巴达克思成名那一战。”二姐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看着角斗台上呈扇形对峙的五名角斗士笑言。

文提娅一撇嘴:“哪能个个被打剩最后一个的都能以少胜多翻盘,两百年也就还是只有那一个——再说书上写斯巴达克思可是高大的金发色雷斯人。”

仅剩的追击角斗士从希腊式头盔边沿漏出一点发尾又是绯红色,今天的凯尔特含量未免过高,或许不列颠尼亚的长城修建过程中及建成后内侧旋起旋灭的小规模叛乱中一场或几场的战利品今年集中从角斗士学校出师吧。另一方面,这人身量难听些算得上是矮个子,跟对手一比尤其明显,而看得出成年男性的线条因此并不是今天能活下来就能指望再长高的。

二姐笑得更放肆,用扇面轻轻拍她胳膊一下:“行了,知道你喜欢黄毛大个子了。那刚才让人架下来那个工程师裘利叶斯也是一脑袋的金毛嘛,也不算矮,不过就是那层毛薄了点外加见不得血拉胯了点,要不考虑下……”

“你可以更直接点把我砌城墙里饿死。”文提娅咬着后槽牙打断她,每次见二姐或早或晚总得有那么一会儿让人遗憾做了贞女在公共场合的仪态要求没法像十岁以前那样跟她揪着头发厮打。维斯塔贞女的贞洁同罗马的命运相勾连,活埋入科林门附近城墙是自罗马建城以来对失节贞女的传统处罚。

二姐大约也没想到这回她直接滑向最严重的指控且有些真生气,讪讪地闭嘴清了清嗓子。文提娅不肯看她,只管自己抿着嘴直视前方,虽然事实上什么都没在看。她有时真恨二姐,好像对一切事都不认真,只爱变着法儿取笑她那一点真心。

不一会儿有什么往她嘴边凑,她偏头躲了躲,可对方锲而不舍,冰凉湿润的浆果外皮直碰她嘴唇。在谷神节节庆中的大竞技场,坐了第一排的位置便逃不开成为公共展演的一部分。她没法子更激烈地怄气回避,只好顺势咬进嘴里算作接受,大樱桃肥厚的果肉与甜滋滋的汁水在齿间爆开来。横了二姐一眼,然而肯转眼看人确实是那点子不足道的气消去了大半,对方掩在扇子后头,眉眼重新染上笑意:“快拿吃的堵上你那嘴,别说这些倒霉话。”

好嘛,到头来总是她说得不对。有那么一瞬间她有心多打听几句让二姐抵触的议亲细节,但止住了,谁让她是软心肠的那个。

文提娅细细咽尽果肉,低头吐出樱桃核,忽而四围看台上响起一片半是惊呼半是喝彩,再抬头看时角斗台上站着的只剩下四个。戴希腊式头盔的追击角斗士正甩掉刺剑上的新血。

一个飘忽的想法击中了她,她随意抬手招来侍立在稍远处的仆役之一:“取把木剑来。”

二姐果然侧身投来探询与猜测的目光,这回轮到文提娅笑答:“如果真能复制两百年前斯巴达克思那种胜利,像两百年前苏拉一样以自由作奖赏多合适。”维斯塔贞女是帝国皇帝之外少数有权直接释放罪人与奴隶的人,第一阶段的见习贞女也一样。虽然这自由能持续多久也不一定。

“独裁者苏拉可是个满脸长疣的胖子。”

文提娅决定今天一离开公共视野就必须撕了二姐这张嘴,撕不撕得过的到时另说。


雅妮克整个人扒在格栅门上拼命朝角斗台内场看,顾不得自己胳膊腿上擦伤和划伤还没处理,死去对手的血和她自己的一起干结在皮肤上发黏又发紧。

“不用担心,我们这边还有凯尔特矮个儿无名红魔。”身后的同伴试图宽慰她。故意这时候还当她面说她哥那个颇有些尴尬的外号或许可能是宽慰的其中一环。

“可现在我们这边只剩他一个了,而且他有名字。”雅妮克咬牙回答。曾经有不太友善的同行说扬恩和雅妮克这种名字听起来跟直接叫“无名氏”也没什么本质区别,雅妮克很遗憾对方不久后死于伤口感染。

通常来说,虽然角斗必然伴随伤亡,但由于角斗士可算是一宗相当昂贵的投资,他们的主人或经纪人——后者是对已获自由而仍选择这一职业的兼职受雇角斗士而言——并不愿看到死亡导致的财产损失。然而有了皇帝赞助情况便大不相同,每条命都有不错的补贴,足以抵偿甚至超过中等水平的身价。有些主人会趁机派出较弱的角斗士以期赚取补偿,甚至与对手协商分润胜者赏金的一部分,不幸的是他们的主人恰是其中之一,而她哥被卷入其中怕是为了战斗别看起来过于一边倒。

今天的一切都仿佛处于无规律的大起大落之中。她再次见到了工程师先生,在她已对此不抱希望之后,且对方不可能没看见她——角斗士必然可得看台上所有人注目,只是她不知道工程师先生是否像她一眼认出对方那样认出她,她或许早就随着高墙建成被忘记了。然后她获得了胜利,并希望自己确实被忘记了,一个浴血的胜利者显然唯独让那一个人恐惧。而现在她全副心神只恨自己困在门栅后面没法出去帮忙,扬恩可能需要她。

“别人不知道你哥多能打你还不知道吗,好姑娘,身上汗都快收干了白白可惜,休息室里刮身板早备好了,要找别的小姑娘伺候清洁也有,休息一会儿你哥也就下来了。”不成想连他们主人都亲自前来劝解,态度比平常软和。

角斗士在战斗中流出的汗液据说是罗马女人护肤品与化妆品中非常珍贵的成分,雅妮克不太弄得清这些,反正以往她和她哥都分到过相应报偿——当然是主人抽走大头之后。皇帝的赞助让更多人丧命,同时也让她这样的胜利者有机会一次性获得足够赎取自由的奖金,主人恐怕指望之后继续给有经验的兼职受雇角斗士当经纪人。

她宁愿去鱼市帮忙卖鱼。

“不行,我要亲眼看着。”雅妮克轻声回答,小心地提前感受拒绝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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